广西的山,线条柔和且起落极大,秀美又突兀,经常在最高的边缘突然滑落,跌到谷底再急速飞升起来,那种巨幅的跌宕,很象一个又一个连着的笔架,又颇似一首曲子在播放器里播放时,音频起伏形成的波纹,仿佛在唱着一首曲折却沉默的歌 ;广西的天,没有太阳时总是青黛色的,像有一层薄雾把所有的景致蒙上一层浅灰;山坡上,矮腿马或饮着甘甜的山泉水,或悠闲地吃草;远处一层层的梯田,颜色均匀,齐茬茬,嫩黄黄,根根向上,随行的人说这叫“望天田”,农民将种子洒进田里,就由它自然生长,全靠老天赏饭,雨水灌溉,就象那些深山里父母不在身边,野生野长的孩子们一样。
每次去板烈村都要从北京飞三个半小时到南宁,再坐四个半小时的山路到东兰县,从东兰县再颠簸一个小时,才进到村里。三年了,一样的路线,一样的山色。不一样的是,那个说自己“命在这里,离开就没有命了”的德国志愿者卢安克,写信给柴静说,他很快将不得不离开中国了。
一. “不是征服,而是承受”
见到他时,他穿着超大的篮球跨栏背心,一样消瘦,跟三年前的冬天一样光着脚,一见面,还是基督一般的微笑,被问到“你好吗”的时候,回答“也好,也不好”。见面的最初,谁都没有谈及离开的话题,似乎谁也不忍心问。
我们跟他去一个叫小罗的留守儿童家里家访,曲曲绕绕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到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我们在商量先拍室内的纪实还是先采访,卢安克在院子里,对着天边的落霞,第一次对我们的拍摄提出要求:“先拍外面吧,晚霞多美啊。”摄像们当时已经在屋里架好了机器,我们说可以改天再专门找地方拍空镜,他坚持说,“小罗家的这个角度,能看到板烈最好的景色,再不拍,天就要黑了。”
后来的几次采访也是如此,很多场景是他自己选择,比如他希望坐在他给孩子们拍电视剧的半山腰的大石头平台上采访,那里空旷,视野舒展,能俯瞰到板烈小学和周围的梯田与村庄。他也会主动地告诉我们,爬到学校屋顶上能拍到什么,哪个山头的哪片树林后面又能拍到什么,去哪里掏螃蟹,去哪里挖蚯蚓⋯⋯他在这里陪伴留守儿童已经十多年,漫山遍野都是他的步子,一草一木都是他的乐趣,当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大山发呆时,他仿佛整个人也都沉浸在与这片土地最后的相处中。在接受采访的那几天,他隔断了自己唯一与外界通讯的方式——邮件。他说他想安静地度过这几天,他太紧张了,紧张到都不敢看邮件,怕家人又写信催他回去。
柴静说,这是她见到的卢安克,最“失稳”的一次。
柴静:你已经为留守儿童做了很多了,你可以有机会去过你个人的生活。
卢安克:如果我觉得我欠他们什么,就会这么说,我不是因为觉得欠他们什么,我是喜欢。
柴静:如果按你自己的意愿选择,你希望怎样生活?
卢安克:就喜欢继续留在这里。
他劈着木头生火,柴安静地陪他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木柴烧裂的咔嚓声和缓缓蔓延开的小火星子,直到卢安克缓缓说,“(离开)是我老婆的选择”。
当年的卢安克“不喝酒、不吃肉、不谈恋爱”,因为他心中,有“比这些更大的乐趣”。但一年多前,他与曾经同在山区服务多年的女志愿者结婚,而妻子已经到了渴望安定生活的年纪,希望他结束这种青春期冲动般的理想主义生活,并帮他在杭州一个手机企业找了一份正常工作。他不愿意去那个手机企业,又不忍拒绝和伤害妻子,只能先离开农村。而他的签证即将到期,如果结束支教又没有新工作,他也会同时失去留在中国的合法身份。
他说他的处境,就跟他和孩子们一起创作和拍摄的电视剧《心镜》中的主角容承一样。容承的意思,大约便是“容忍和承受”。这个主人公没有任何超能力,他的能力就在于能够接受一切的压力、攻击、羞辱、困境,没有所求,没有目的,他的心灵干净到无法被敌人持有的“心镜”识破,无法被反射和看穿,也无法被击倒。他的力量,不来自于征服,而来自于承受。
卢安克不愿意离开,他说一想起要走,他的心“象死去一样可怕”,但他依然决定接受将要到来的命运和家庭的责任。他曾经说过:人更大的能力是“有能力却不使用。”但此时,他也不得不因此而承受痛苦。 他问柴静,“我该怎么办?”
二.“不,他们需要真”
在小罗家,小罗兴冲冲地要给我们做晚饭。剥扁豆,淘米、摘小西红柿⋯⋯各种忙碌。
“能烧给我们这么多人吃?”“没问题.”
电饭煲的旋钮已经生锈了,他用一把大钳子咬着开关拧开,把米倒入。炒菜时也很老道,炒、翻、转、拌、挑,一点不拖泥,反手动作也极为熟练,柴静问他谁教的,他说烧着烧着自然就会了,火光照过来,手背上却俨然有一尺长的红色烫疤。
因为在拍摄,摄制人员一口都没吃,小罗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端着饭要递给我们,我们不吃,他也不吃,完全是做主人的心态,操心命。我们开始不好意思,硬要劝他吃,卢安克说不用劝,这是孩子待客的习惯和心意。结束拍摄后,因为他只做了一碗扁豆炒小西红柿,量根本不够,我们便转去另一个老乡家吃饭。事后我有点后悔,问卢安克,孩子忙了半天,我是不是应该象征性地吃一口,并且夸赞小罗两句?我说,“我小时候要是做菜,每个人都必须说好”。卢安克说“他应该不会在意的”。我说“孩子们不是都需要夸吗?”,他淡淡说,“不,他们需要真。”
他的眼里有让人失语的蓝,让我看到自己出于善意而生的“伪”,我觉得他的眼睛就像是一面“心镜”。
他比谁都更了解这些留守的儿童,了解他们内心的孤独和敏感,了解他们不需要成人世界的应酬和客套。就像他在《农村支教指南》里写的:他们最需要的就是看到,“有一个人,他在作为真实的自己。在陪伴着我的时候,他忘掉了所有的想法,仅仅保留着真实的自己。”
三.“思考带来痛苦,行动才有用”
采访时,我们把班上一个平时威风八面,呼来闯去的一个“老大”弄哭了。因为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他过于紧张,回答不出,然后突然就肚子痛,满头冒汗,眼里全是泪。 卢安克说,是因为这个孩子真的在“思考”,真的希望回答我们的问题,真的“在乎”,所以压力太大。回到宿舍,卢说孩子们都在讨论要怎么折腾我们,比如让我们去爬后面的大山,因为这对我们来说很累,而他们觉得“思考很累”,我们让他们“累死”,他们也想让我们“累死”。
他说,在农村,人的身体需要劳动,需要行动,而在行动的同时去思考对野惯了的山里孩子来说是很难受的,所以不如让他们通过行动来完成任务,先行动,后感受,再理解。从行为到思维,再从思维到行为。只有拥有“感受”,才能从内心深处理解。
临走前的一天,编导蚂蚁和摄像纪可成扛着机器,走了来回整整三个小时的山路,跟“老大”一起,翻山越岭,淋雨、晒太阳,捉鱼,一直到日落西山。也许,只有走过一座山,才能了解山;只有陪一个人走过漫长的路,才能走进一个人的心里。
卢安克说,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真正的教育是“自己教育自己”,“知道”和“体会到”是两码事。
他说,许多志愿者来了,总是喜欢让孩子宣泄内心痛苦,让他们意识到城乡的差别,让他们盼望去大城市,渴望脱离农村,为了这个目标再去努力学习,他们还喜欢把城里的一套拿到农村来,搞竞争,搞比赛,弄得农村的老师“恨不得心脏病都出来了”。一定要让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感到不满。但改变不了其实反而成为痛苦。
柴静:但有人会觉得说,如果为了孩子更有出息,让他们痛苦一点,意识到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也许也是必然要经过的一个阶段,不是吗?
卢安克:那去了城市也可能会痛苦。
柴静:他们会问你,难道你的主张就是什么都不做吗?不鼓励他们拿外界跟自己的生活做比较,也不鼓励他们?
卢安克:我觉得还是如果他们能学会创建自己的东西,他们到城市的时候,也不用觉得别人那么有钱,我没有,我被抛弃。他可以自己创建,他不需要逃。
卢安克说,他们从小没有家长,没有家,所以更需要一个权威,创作可以成为他们的权威,可以给他们归属。
四.“急急不成事”
对孩子的群体采访在谷堆上进行,孩子们几乎没有一刻安静得下来,永远在欢腾地打来打去,男生都七横八歪靠在卢安克身边,女生一近前就大喊“男女授受不亲”。女生们则坐在另侧,在麦堆里挑拣麦秆,把表皮剥开,露出里面嫩嫩的象牙白色的小管子,放在嘴边做成小哨子,一吐气就能吹出呜呜的声音,她们做了几个,送给柴静,看谁吹得更响。
“创作就是玩,玩就是创作”。卢安克跟孩子们拍的剧几乎算不上一个电视剧,主角容承的扮演者更换了十几次,由学生自告奋勇,大家投票,轮番扮演,演的过程中孩子们也是打打闹闹,完全谈不上表演,只是把属于自己的台词说出来,经常卡壳,经常笑场,但就是这个剧刻成的光碟,被孩子们视作童年的珍宝。
卢安克说他不需要他们懂得具体台词的含义,人生有很多事是先做了,未来才会明白。此时一个一直很皮,没说过什么正经话的孩子突然脱口而出说,“不要急,不要急,急急不成事。”
从卢安克支教的轨迹表象看来,他似乎逐步在往后退。最早他在县初中教主课英语,因为适应不了应试教育,于是离开;之后他教不识字的青年修路、画地图,试图改变他们的生活,但发现他们没有应有的感受力和创造力;再之后,他从小学的孩子教起,教音乐、美术等副课,但孩子长大了,读到初中,还是会有大量孩子辍学打工、消失进茫茫的人海;再之后他完全放弃对结果的设计,放下期待,陪伴孩子,默默做着人之为人的最不显见却最本质的心灵建设。
我们没有去刻意搜集或列举卢安克给学生带来的实在的改变,因为人的心灵只有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才能逐渐显出力量。我们只是在我们采访中接触到的几个孩子身上体察到细微的痕迹,比如他们眼里的光芒,比如他们对未来的想像。
如果我们对自己的学生有期待、愿望或者“他们应该是怎么样子的人”这种想法,我们这种想法就会像一面隔墙一样站在我们和学生的之间。只要我们放弃对“什么是好的”这种想法,我们就会发现:什么都行,学生什么都能做到。那是因为放弃之后,我们就无偏见地去观察,而通过观察,我们能找到最符合他们的角度。 ——卢安克《农村支教指南》
跟卢安克一起创作电视剧的潘老师,作为国家财政特招的特岗老师定点在乡村当老师,三年后,他本可以选择离开,但在跟卢安克一起工作后,他说他会留下来,因为这里有“创作的自由”。
柴静问他说,“可是在外人看来,会觉得说这样的创作又不被外界的人看到,只有几个小孩子,拿着光碟在寂寞的大山里放,那它对你来说能有那么大的含意吗,有那么重要吗?” 潘老师回答说,“里面有一种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五.“没有期待的日子”
一个曾经申请过《静观英伦》实习生的留学德国赵赫同学前段时间给我写信,写到一个白发苍苍的德国教授的故事。
“他曾在上海参与创建了一家生物学研究所,他的学生都叫他“老爷爷”。在他和一些中国教授一起为研究所确定发展目标的时候,中国教授们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努力成为世界前十名的XX领域的研究所。”‘老爷爷’在演讲时说的很有意思,他说我非常不赞同这个说法,因为我们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这个领域的研究所,哪里来的前十之说。这是他的一个玩笑。他说,我的观点是,让我们的研究所成为"A place where science is driven by curiosity.”(科学被好奇心驱动之地)
而这正是我前段时间自我剖析时思考的问题——我和身边的许多同学努力的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和别人的比较。我们看到对手努力了,就会紧张起来,也要加紧努力。我们看到自己的排名下降了,意识到要更加用功,只有赢了,才更有自信。我们无时无刻有意无意的生活在比较之中,我们必须得通过比较来体现优秀。我们那么关注奥运会的奖牌榜,关注是不是有诺贝尔奖,清华北大的办学目标之一,就是“努力跻身世界一流大学”。这没有错,但也有可能,我们会忘掉自己最原始的欲望是什么,或者说,我们的欲望慢慢变成了——“让别人夸我们好”。
相比之下,“为了好奇心”的朴素理想让人更加感动。 “生命中真正的乐趣,是当你沉潜于某一事物,完全忘我的刹那。”这是柴老师的博文“给老李的信”中的话。它触及的是人内心中最为单纯的欲望⋯⋯就像童年时的我们,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单纯的好奇,觉得生活中处处都是新鲜和美好。
很久前,卢安克把自己的博客改名为了“没有期待的日子”,他说,“别人佩服我的地方在实际上就是我的无能。我无能争取利益,无能做判断,无能去策划目的,无能去要求别人,无法建立期待。也许我老婆以为那是超能,而这个误会就造成了我现在被驱逐出境的结果。还可以用另一种表达:人类大部分的苦都是因为期待的存在。其实,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为这样,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
采访中,坐在山腰中的石头平台上,突然下了一场暴雨,还好有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临时可以避一避,中间雨忽停忽落,有时大如黄豆,有时细如羊毛。太阳一会儿又出来一下,晒一晒,再下一会,柴静和卢安克就坐在细雨里,继续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谁都不想喊停。
临走时,我和他握手道别,我说,“希望一切问题,都能随着时间,迎刃而解⋯”,他回答说,“人生中的所有问题都不会白白碰到⋯⋯”
结束采访后几周,柴静收到卢安克的邮件,说他的中国签证已失效,现在只能独自前往越南。他和妻子的分歧还未解决,象他自己说的,“也许过几年才能知道,我能从中得到什么”
这期节目的题目叫《告别卢安克》,写这个随记的时候,想了又想,还是不愿写那个词,于是自作主张地改了一个字,算是心里的一个愿吧,希望这次别离,不是真正的告别,是暂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