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是骑在马上也要唱歌,歌声横过草原,能让天上的云都忘了移动,让地上的风都忘了呼吸。
他们说,只要远远地听到他的歌声,就会让毡房里火炉旁的老人家忽然间想起了过去的时光,让草地上正在挤牛奶的少女忽然间都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所有的心,所有的灵魂都跟随着他的歌声在旷野里上下回旋飞翔,久久不肯回来。
他们说,他曾经用歌声,救过自己的性命;他也曾经用歌声,让全军落泪。
他们说,他在十二岁那年的那达慕大会上,就得了赛马第一奖和歌唱第一奖了!
他们说,他的歌声,曾经从内蒙古草原上一直唱到朝鲜,唱到日本,唱到丹麦、瑞典、挪威、芬兰和俄罗斯……
他们说,他是内蒙古民间与官方都尊崇的“歌王”!而我来何迟。
一九九三年初,我才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
歌声在录音带里,带子是在一九六一和一九六二年间录的,是三十年前的歌声。
三十年前,哈扎布在录音间里唱着《阿斯尔》、唱《四季》、唱《有这么个好姑娘》、唱《走马》,不过是短短的四首歌,但是那一层层往上拔升又往下回绕的颤音,却好像唱出了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唱出了蒙族牧民心灵与魂魄之中独有的喜悦与苍凉。
从那天开始,我就向许多蒙族朋友打听这位哈扎布先生的讯息,听说他还健在.已经退休了,住在家乡。
但是,关于他的生平事迹,是要在我遇见拉苏荣先生之后,才算是知道得比较详尽。
拉苏荣,也是内蒙古人非常喜爱的歌唱家,他是哈扎布先生的大弟子,在带引着我去拜访歌王之前,我们两人事先做了好几天的功课。
拉苏荣用了八年的心血,搜集、访问、整理,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写成一本二十万字的蒙文传记《哈扎布传》。在出发之前,在北京,在旅途上,他把他老师的生平遭逢,很耐心地、慢慢地说给我听: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一日(阴历四月十五)生在锡林郭勒盟阿布罕纳尔旗一个如今叫做“跃进苏木”的草原牧民的家里。
族姓孛儿只斤,是成吉思汗黄金氏族的一支。老家原在喀尔喀蒙古的达里刚嘎(现为蒙古国东方省),是祖父的时代迁居过来的。父亲名鄂温姆,是牧民,同时也在王爷府里做轮值的文书。
哈扎布这个名字用的是藏文,就是“天的恩赐”的意思,从小就深得父母喜爱。
六岁启蒙,在王爷府里读书。
七岁的时候,班禅额尔德尼莅临锡林郭勒盟,当地举行了那达慕大会来祝贺和同乐,小哈扎布第一次赛马得奖。
十二岁的时候,在旗里祭敖包之后的那达慕大会上,他同时得了赛马第一和歌唱第一!声音开始受到注意。
十五岁,正式拜锡林郭勒盟歌唱家色日格楞梅林为师,学习歌唱。
这年是一九三七年,也是欢乐童年的结束,艺术家从此开始了他坎坷的生命路途。
从一九三七到三八年,一年之间,父母相继病逝。原是人人称羡的幸福少年,在转眼之间,成为孤独的小骆驼,在茫茫大漠之上举步维艰。
一九三九年,十七岁,伯父不忍见他形单影只,孤苦度日,就做主为他娶了一房妻室,这个女子年纪比他大十六岁,叫雍仁索,像是姐姐又像是母亲般地带着他。可是,两年之后,也病死了。
不过,十九岁的哈扎布,已经在前一年找到了工作,进入王爷府,成为旗王爷的歌手,生活上总算有些收入了。
问题是,旗王爷也同情这个孤苦的小歌手,一九四二年,二十岁这年,王爷又做主给他娶了一个妻子,女孩名叫玛西,大概和新郎很不投缘,哈扎布不喜欢这个新娘,却又不能违抗王爷的旨意,于是,只好离家出走,逃之夭夭了。一直到一九四六年五月,共产党阿布罕纳尔旗的新政府成立,才去办了离婚手续。
一九四七年,二十五岁,有天夜里,被锡林格勒盟里的布里雅特旗乱兵所掳掠,跟当地的王爷以及乡民,都被当作人质带走。八路军进了草原,布里雅特旗的队伍联合起来反抗。在夜里先把马匹趁黑全部放走,好让八路军无马可乘,然后再带着人质往多伦的方向前行。
追兵的行动,开始虽然迟缓,但是隔了好几天之后,也逐渐在赶上来了。这时候,布里雅特旗的领袖开始怀疑哈扎布是奸细。因为即使身为人质,他也总是快活地在行进中唱歌,是不是利用歌声来和共产党的追兵通消息呢?
终于,有天晚上,实在忍无可忍。就准备处死他了。在行刑之前,先把他衣服都脱光,绑在大树上喂蚊子。那时正是夏季,在草原上有两三个星期,蚊子非常凶猛,开始的时候,哈扎布真是痛苦不堪。可是,后来,这个受了冤屈的年轻人忽然间想通了。横竖也是一死,与其默默地含冤死去,不如引吭高歌,把所有好听的、自己喜欢唱的歌都再唱一遍,再来向这黑暗的人世道别罢。
于是,把每一首歌,都当作最后的唯一的一次演出,哈扎布一首一首地在暗夜里唱给自己听。年轻的歌者,把整颗心整个灵魂都放了进去,那真是让天上的云都忘了移动,让地上的风都忘了呼吸的绝美歌声啊!
在暗夜的林中,在辽阔的草原之上,人群都安静了下来。不只是那些被当作人质的王爷和乡民听见熟悉的歌声,要流泪,即使那些应该是敌对状态的布里雅特旗的兵士和妇孺,在黑夜里第一次聆听那样美好的发自生命深处的歌声,也不得不流下泪来。
行刑队的心也软了,手也软了,所有的布里雅特旗的妇孺都向领袖求情:
“有这样美好的歌声的年轻人,应该不可能是奸细罢?”
“饶他一死好吗?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可以唱歌给我们听。”
于是,艺术家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以歌声遭来杀身之祸,却又以歌声,解救了自己的性命。
松绑之后,依然被夹带在队伍里往前进行,给了他一匹没鞍子的马乘骑。
这时候,追兵也追上来了,八路军队伍的领队奇俊山一看到哈扎布竟然骑在马上,想他一定是依附了布里雅特旗的人了,赫然震怒,下令把这个变了节的年轻人,就地拖到山坡上去枪决。
刚好这时候,前面有了战况,奇俊山匆匆离开。负责押解哈扎布的政委杨达赖实在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也爱惜这个艺术家,就和在场的另外一位同胞沙金格尔勒两人商议,是否可以先不执行死刑,待战事结束后再来审讯,如果罪证确凿,那么再枪决他也不迟。
杨达赖是鄂尔多斯人,后来做到高级人民法院的院长,他当时就觉得哈扎布不可能是罪人。第一他并没有反抗,第二他也没有武器,第三他虽然是骑着马,但是却是一匹没有鞍子的马,对于蒙族人来说,没有佩戴鞍子的马不能算作是座骑,走不远也走不快的。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爱惜这个年轻的歌者,于是,杨达赖和沙金格尔勒就把哈扎布一路押解着跟着队伍走,到了夜间宿营地之后,就把他用门板子挡着,藏在一所喇嘛住宿的宅子里最里面的一间,哈扎布这次可是一声也没出,安静地听从摆布。
第二天,从被捕捉到的布里雅特旗的兵士与妇孺口中,知道了真相的奇俊山,非常惋惜与懊恼地向随后跟来的杨达赖与沙金格尔勒说:
“哈扎布是被冤枉了!真可惜!我们真的不应该杀他的啊!”
于是,又一次,哈扎布的冤屈得到洗雪,在杨达赖与沙金格尔勒的笑容中知道自己自由了。从此,这三人成了非常要好的一辈子的朋友。
这以后,回到家乡,教了几年小学。一九五二年,哈扎布三十岁,锡林郭勒盟文工团正式成立,他成为第一位舞台艺术歌者,把蒙古民族古老的长调艺术,第一次搬上舞台。
一九五三年,参与第一届民族民间音乐舞蹈公演,得到金质奖章。同时,从这年开始,也到各地去演出。一九五六年出国到北欧及俄罗斯等地演唱。
这时候,他第三次结婚,新娘终于是自己喜欢自己做主所追求到的女孩子了,名叫伊德兴荷日勒。一九六一年,三十九岁,因为两人婚后没有子女,所以领养了一个养女,取名叫格日勒,就是“光芒”的意思。
一九六四年,四十二岁,参加“东方红”音乐舞蹈剧的大型演出。
然后,恶运又重新来临。
一九六六到一九七六年,“文化大革命”,哈扎布被指控是“特务、叛徒、民族分裂分子、乌兰夫的黑爪牙”等等罪名,开始了十年囚禁的黑狱生涯。
十年,从四十四岁到五十四岁,正是一个歌唱家最能发挥他的天赋与功力的黄金时代,哈扎布却被百般折磨,被囚禁、用刑、恐吓、侮辱,暗哑失声。
即使当年被绑在树上,面对死神也能引吭高歌的哈扎布,在十年黑狱之中,却深深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与绝望。
多年之后,他告诉他的学生拉苏荣说: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亡,也不是受刑的折磨,即使骨头被打断了,也不过是肉体的痛苦而已;最可怕的是侮辱,把人心里最后仅存的那点尊严都拿出来放在地上践踏,真是不能容忍的恐怖与绝望啊!”
做为一个铁铮铮的蒙族男子汉,哈扎布忍无可忍,决意找机会自杀。防范虽然严密,有了必死的决心,恐怕谁也拦不住的罢。
然而,旁观者之中,有人察觉到哈扎布的绝望了。于是,用尽千方百计,传了一张纸条给他,告诉他,千万不要自杀。因为,情势可能有所改变,无论如何,再忍一忍罢。
到今天为止,哈扎布都不能知道,这小小的一张字条是由何人传来,又是如何传到他的手中的。
可是,捏着那薄薄的一张小纸片,多年来被单独囚禁在黑狱里的哈扎布,忽然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孤单的,外面的世界依旧有光、有温暖、有关怀。
危机度过之后,痛苦也比较容易忍受了,一九七六年与一九七七年之间,终于被释放了。五十四岁,重返人间,哈扎布心中无限感慨,作了一首歌,叫做《阳光》。当这首歌由哈扎布唱出,在内蒙古广播电台播出的时候,十年没有听见他歌声的蒙古族人争相走告:“哈扎布出来了!哈扎布得到自由了!”
自由好像是得到了,第二年,一九七七年平反之后,名誉好像也恢复了;但是,失去的十年,失去的黄金时光却永远不能再重来,一个艺术家一生冀求的最高峰,对于哈扎布来说,是永远永远地隔绝在生命之外了!
这之后,当然也还参加了一些演出,一九七九年之后,也开始参加政府所号召的,搜集民间歌曲的活动,一九八八年还去访问了日本。一九八九年,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颁给他“歌王”的头衔。
这是第一次,一位从民间出身的歌唱家,得到了这样的荣誉,是多少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荣宠!
然而,歌王已老。
哈扎布自己知道,有些事物,失去之后便永远不可能重回,但是,有些事物,还是可以努力把持着的。于是,在一九八二年六十岁的时候,就回到故乡,和妻于团聚。一九九○年,自己想办法办了一个蒙古长调民歌的训练班,都是些牧民的孩子来上课,十几二十岁,对歌唱生涯充满了憧憬,一如当年的他。哈扎布用了所有的心力来带引这些年轻人,日子好像终于可以过下去了。
一九九一年,六十九岁,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颁给了他代表最高荣誉的“金驼奖”。
而我来何迟。
一九九六年六月四日早上九点半,我在拉苏荣与当地许多位朋友的带领之下,来到哈扎布先生的门前,他以满面的笑容来接待我们。
爱妻已经逝去,歌唱训练班也因为没有远景,学生越来越少,而终于解散了。对于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访客,歌王虽然用欢颜来迎接,我们在他的小屋里盘桓竟日,一杯酒一杯酒地干杯,一首歌一首歌地传唱,可是,为什么,有种悲伤迟疑的情绪,却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像不请自来的恶客一般,从头到尾,始终横梗在我们之间?
我其实还想问几个问题的,千里迢迢又劳师动众地终于来到了艺术家的面前,我其实应该是可以再多问几个问题的。
可是,我没有发问。因为,我不能发问。前一阵子有过轻微中风的哈扎布先生,情绪比较容易激动,只谈眼前的事还可以从容应答,但是只要稍微碰触到比较深的层面,牵连到比较早的记忆,那声音就颤抖起来,热泪滴落,那种强忍着的痛苦,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再说一句认真和严肃的多余的话了。
于是,我们且来举杯欢唱!好好来享受眼前这样难得的欢乐聚会罢!
格日勒,这个有着胖胖的身躯、可爱的笑容的女儿,已经结婚而且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老人说格日勒很孝顺,孙于也很可爱,平日生活都由住在附近的他们来照料,算是安稳和平静的。
生命里虽然有着许多遗憾,命运中又经历过许多坎坷,然而,艺术家的心中,却是有着很强烈的自觉的,他很知道自己的歌声,自己的艺术成就是在什么位置之上。他知道,他有过引以为豪的才情与功力,那才是他最最珍惜的资产,是任何人都夺取不了的尊严与骄傲啊!
在聚会的尾声里,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话,大概是希望老人多注意自己身体,少喝酒,尽量保持健康的意思罢。老人却微笑地用蒙文回答了几句,旁边的朋友恩和杜布兴是位诗人,他听了一惊,转过头来用汉文翻译给我听,哈扎布,这位内蒙古的歌王,是这样说的:
“面对死亡,我并不惧怕。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那佩戴着银鞍子的骏马,又像那心里有着秘密恋人的喇嘛一样,兴高采烈地往前走着哪!”
我一直把这几句话记在心中,此刻,恭恭敬敬地抄录下来,一方面是为了向哈扎布先生献上我的祝福与崇敬,一方面是希望在中文世界里所有曾经如哈扎布先生一样,受尽折磨与屈辱的艺术家们,也能够努力保持自重与自傲。努力在现实的生活里,珍惜自己,得到安慰。
来源: 蓝色的草原
作者: 席慕蓉
选自: 席慕蓉散文集《我的家在高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