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想和你们一起保护大自然！”

吴 蓓

2000年我就报名参加 “自然之友”组织的第一届绿色希望行动，以志愿者的身份到乡村的希望小学去做环境教育，但直到今年才得以真正实现。这次我被分配到云南寻甸县金所乡雷锋希望小学。我们小组共4人，有来自四川美术学院的在读研究生范星星，有来自昆明绿色和平办公室的钟峪，还有一位是云南会泽县高中地理老师林榕。我们四人原先都不认识，由于我7月16日就前往贵州参加环境教育的教师培训，无法上网，因此大家的联系也就局限于电话中说几句，对于怎样上课，上哪些内容基本上无法讨论。

我曾接受过4次环境教育的短期培训，给老师做过环境教育和华德福教育的讲座，我准备了充足的教案。但我缺乏教小学生的经验，20年前我曾在安徽省327地质队的子弟小学教过低年级一学期的唱歌课。一年级总共只有9个小男孩，可是每个男孩都是一个喧闹中心，我根本管不住他们，课堂总是闹哄哄的。一想起我又要面对小学生，不免感到紧张。于是我决定选择年龄较大的学生——四、五、六年级。我了解到其他3位志愿者都没有教过小学生，干脆4位成人一起上阵，小学生再怎么调皮捣蛋，相信课堂纪律还是能够维持的。

华德福教育很重视教室环境的美对孩子们的影响。平日在家里我把喜欢的诗抄在用过的复印纸背面，并涂上美丽的颜色，张贴在白白的墙上。这次我把家中的诗配画带来了。在钟峪的热心帮助下，我们在昆明采购了必备的蜡笔和纸张，以及准备赠送的图书。提前一天到达希望小学，对教室进行了精心布置。墙上不仅贴了我的诗配画，还贴上了从“自然之友”办公室借来的动物图片，范星星发挥她的特长，即兴画了几幅配上儿歌的画，别有一番情趣。她还用美术字体在黑板上写：“自然之友”绿色希望行动。我们把大部分的课桌搬出教室外，把椅子排成一圈，用扫帚把地扫干净后，又用拖布拖了一遍，并把所有的地方都擦的一尘不染。望着整洁美丽的教室环境，我的心中充满着期待。明天将遇到什么样的一群孩子？

我们反复讨论讲课内容的细节，集思广益，大家的想法不断地得到完善和补充。比如对于自我介绍，钟峪说用一幅画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画进去，她的建议立即得到响应，由范星星创造出一幅有星星(范星星)、榕树（林榕）、山谷（钟峪）和蓓蕾（吴蓓）的图画。孩子们既可以从画中联想到我们每一个人，又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和谐与美。林榕娴熟地理知识，凡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全由他负责讲述。

8月2日正式开始上课，第一天来的是开学将要上四年级的学生18名。还有半数的学生因路途遥远没有通知到。我们以华德福学校学生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词作为序幕，全体起立朗诵：

我站在大地向石头学习

我遥望大海向鱼儿学习

我凝视天空向鸟儿学习

我生活在大自然中向太阳学习

它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孩子们嘹亮清脆饱满的声音把我的信心鼓动起来，我站在讲台上沉稳地讲起了“自然之友”的含义。以后每天我们都以全体起立朗诵这首诗作为开始与结束。

原来计划只要每天上午上课，连上3天就完成了“自然之友”交给我们的9课时的任务。可是面对孩子们渴望的眼睛，我们一致决定下午也上课。3天之内我们共上课16个小时，如果按每节课40分钟计算，合计24个课时。我们给孩子们做过的环境活动有：小记者采访活动、生物圈、人口压力、寻找大自然的颜色、画画、垃圾问题、利用废物创造一个美的世界、木偶戏、老鹰抓兔子、蝙蝠与蛾子、指鼻子、猜动物、水土流失、讲故事、倾听各种声音、我国各类土地使用面积排序等等。每项活动之后，先是提出问题，然后由我们归纳总结，再把重点知识写在黑板上，带领学生们朗读一遍，最后要求学生抄写在作业本上。第二天有五年级约34名学生，第三天有六年级37名学生参加，共计约89位学生参加了我们组织的环境教育活动。

其中利用废物创造一个美的世界，是用从裁缝店要来的碎布片缝制英国民间传说中的小矮人，我们是在五年级班上开展这项活动的。学生们带来的剪刀，剪起布来非常困难，虽然裁剪得不理想，可做出来的小矮人活灵活现。我借题发挥问道：

“你们看，哪个小矮人最漂亮？”

学生回答：“都漂亮。”

我说：“的确没有谁最漂亮，也没有谁最丑陋，每一件手工作品都是独一无二，就像在座的每一位同学，没有最好和最差，每个人不同，每个人都很重要。”

孩子们做的小矮人远比我做的要精彩生动的多，我把自己做的小矮人赶快藏了起来。我们4位志愿者用小矮人和简单的布景，为孩子们表演了丹麦童话《星星银元》，而孩子们用他们自己做的小矮人表演了中国童话《六个矮儿子》。

3天的课程，唯有五年级的班主任李勇虎老师从头至尾听了我们一天的课。结束后他执意要请我们吃晚饭，他说他被我们宣传环保的精神深深感动，他为自己每天至少扔掉3个塑料袋感到惭愧。听了我的讲课，他以为我是一位小学老师，我喜出望外，真的，也许有一天我能胜任小学的课程。

这位谦虚的李老师曾在昆明举行的小学语文教师评比活动中获得过一等奖。他说他尝试的新的识字方法，刚开始不被外校的同行专家认可，他的学生识字量比别人的少，但一年以后，就迎头赶上。我向他介绍华德福教育中的一些语文特色，他说他也正是这么做的，比如让学生先有体验再写作文，鼓励学生讲故事等。我问李老师为什么教语文那么好，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从小就不喜欢语文课，几乎每次考试语文最差。我想也许他从中体会到什么样的语文课令学生厌恶，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的一些学生为我们背诵过十几首古诗，个个声情并茂，他们掌握的古诗超出了书本的范围。李老师说他并没有刻意的去教古诗，只是学生喜欢，他顺应学生的要求，多告诉了他们几首而已。

我曾给乡村教师做过培训，他们最大的困惑是既然国家提倡素质教育，为什么在现实中仍然是唯分数至上？在云南我第一次听说竟然有乡村老师承受不住应试考试的压力而精神崩溃。凡是班级考试分数差的老师，有的被调离教师岗位，有的被发配到边远的山区学校。更丑恶的是有的地方以这种方式把老师赶走，把领导人的亲戚、熟人安排进来。那么怎样做才能两全其美？既能进行教学改革又有出色的考试成绩。临别前马米云校长给我们讲了他的做法。他认为教学改革势在必行，陈旧、僵化的教学方式必须退出历史舞台，但新事物对就事物的取代不是激烈的、革命式的，而是点点滴滴渗透式的、缓慢的，旧有的教学也有可取的一面，无论怎样改革，学生还是需要基本的知识和学习技能。马校长经常到全国各地去听专家讲课，把最新的教育改革动态带给学校的老师们，他鼓励老师去尝试、去创新，但同时毫不放松教学质量。他的学校在全乡的历次考试排名中，总是能够名列前茅。马校长骄傲地说他最大的优势是拥有13位年轻的热爱教育的老师们，他们业余时间从不打麻将、玩扑克牌。

没想到今年35岁的马校长已经有了13年的校长经历，我以为像他这么出色的校长，下一步就该提升了，可他却说想辞去校长职位，当一位普通的教师。他觉得当校长太难了，一方面他要实现自己的教育理想，另一方面还要让上级领导无可挑剔。如果领导生气了，一纸调令就能把他调离。在夹缝中生存的艰难，局外人是难以体会到的。他说无论如何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学生，对得起家长。

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有什么样的校长就有什么样的老师，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有什么样的学生。课堂上学生们踊跃回答我们的问题，积极参加游戏活动，看到孩子们一张张兴奋的小脸，范星星说：“我甚至觉得环境教育也不重要了，只要我们能给孩子们带来欢乐。”学生们在送给我们的画上写道：“今天上了这一课，让我深深感动到了大自然的美丽和秘密。今天也是我最快乐幸福的时光，我多么希望再有这么一天啊！”（四年级，徐珊珊）“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四年级，徐国理）“老师再见了！我以后会怀念你们的，我觉得这几天我很快乐，是我在这一年最快乐的三天，你们教得很好，希望你们能多在这里玩几天。”（四年级，马迪）“老师这是我送你们的画，希望你们喜欢。这幅画我用的绿色特别多，因为我有一个绿色的希望，我会趁着这一个希望把我们中国发展得更好。老师，我和你们已经成为自然中的朋友。世界上所有的动物、植物、人，即使它们再坏也是我的朋友。”（六年级，马静）“感谢各位老师三天对我们学校的学生讲述‘自然之友’的意义，我非常感谢你们让我懂了要保护环境。”（五年级，贺继仙）“我能希望你们经常来坐坐好吗？”（三年级，王丽艳）“祝老师与我们一同分享美丽的家园！”（四年级，徐国仙），“老师，我想和你们一起保护大自然。”（六年级，罗艳琼）

当我把孩子们的画一张张贴在家里的墙上后，我看得几乎惊呆了，东倒西歪的房子、大树和山脉，突然充满了大自然的生命力，它们活起来了。只有孩子们的心灵才能如此形象、生动地捕抓到生命中真正的灵气。那五彩缤纷的画，让我感到敬畏和崇拜，孩子们的身上有一种最质朴、最富有想象力的源泉，而我的源泉却早已枯竭，我梦想有一天能像孩子般的画画，重新找回原始的创造力量。

有人说最需要环境教育的是城里的孩子，而不是乡村的孩子。原先我也有同感。但这次活动改变了我的看法，的确乡村的孩子比城市的孩子更懂得珍惜大自然，可是由于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异，乡村孩子享受到的教育资源太少了，他们需要来自城市里的帮助。对我们四位志愿者来说，我们只付出了一点点的辛劳，却给孩子们带来了欢声笑语和难忘的回忆。

“自然之友”绿色希望行动的意义超出了单纯的环境教育，她不仅仅播撒了绿色的种子，也是城市人向乡村孩子奉献上的一份爱心。我想起印度圣雄甘地说的话：“奉献随着我们的出生到来，我们的一生都是负债人，因此我们要不断地服务众生。”生命从诞生开始就离不开空气、水、食物，离不开父母的关照，离不开农民和工人的劳动，因此我们一生都是受惠者，都是负债人，为别人和大自然服务既是为了还债也是为了报答，古人言：“点滴之恩，报以涌泉”。志愿者的奉献是对养育我们的大地和乡亲们的报答。其实我的获益远远超出了我的付出，我得到了89位孩子灿烂的笑容。

距离学校和村庄约1公里远有一家黄磷厂。到达金所乡镇的第一个晚上，我望着不远处黄磷厂3个烟囱冒出的熊熊火焰，心中充满着悲愤。我们常常抨击发达国家把污染严重的工厂转移到发展中国家，而在发展中国家，却又把污染严重的工厂建立在贫困地区。富人欺负穷人，强权集团欺负弱势群体，到处都一样。黄磷厂的产品主要用于化肥和洗衣粉，原先我只知道化肥对土地和水有污染，现在我明白生产过程也会产生环境污染。当风向着金所镇吹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到空气中的烟味刺激咽喉。圣经上认为上帝第一次发怒用洪水毁灭人类，第二次将用大火来毁灭人类。黄磷厂的火焰使我想到，不需要劳驾上帝了，人类的欲望之火就足以燃烧掉一切，环境污染和破坏的根源皆来自人类无止境的贪婪。我还听说因昆明缺水，政府已经决定从寻甸县引水供应昆明城市用水，这必将影响当地农民的粮食产量，使穷者更穷。

平日我努力对自己贪图方便和舒适，以及追求物质享受保持警觉。无论我宣传华德福教育还是宣传环境保护，我坚持不用任何现代化的媒体设备，如电视、投影仪、幻灯机、电脑，甚至从去年开始我也尽量不用照相机。所有这些便利的机器，一是消耗能源和资源，产生污染；二是勾引出人们对它们的向往；三是让人们产生错觉，以为宣传环保离不开现代化的媒体。其实对这些东西的追求也正是环境破坏和污染的原因之一。到希望小学做环境宣传，我觉得不仅要穿戴朴素，教学手段也要简单，不依靠电源和机器一样能有出色的效果。我们有聪明的头脑，有一颗奉献的爱心，有一双勤劳的双手，有保护环境的坚强决心，什么样的事情能难倒我们？

人在旅途中也要尽量做到对环境友善。如住在旅店里，可以不用客房提供的一次性用品，如牙刷、小肥皂、小梳子等，可以请服务员不要每天换洗床单。在前往昆明的火车上，我看到消费方便面带来的大堆垃圾，餐车上的伙食价格昂贵又不可口，即使买其它的食品，也大多是塑料袋包装。虽然在塑料袋面前，我常常打败仗，但我绝不放弃对它的抵制。在英国留学期间，我开始拒绝饮料，从今年5月1日开始，我决心不吃冰淇淋，以减少塑料垃圾。从昆明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尝试禁食，在40多个小时的旅程中，我只在餐车吃了第一顿早饭，接着连续禁食了4餐。我相信适当的禁食还有利于身体的健康。甘地曾说往往一个人吃得过多或吃了不消化的东西而不自知，偶尔的禁食，能使人保持平衡。只是回到家后，我得花整整一天的时间来恢复体力。

当最后一天我们离开金所镇，来到寻甸县城，我立即觉得我不喜欢这地方。相比之下我怀念起寂静、偏僻、贫穷的金所镇，它没有县城那么干净整洁，没有县城的高楼和大马路，可是在那种单调重复的生活中却隐藏着某种永恒的东西，现在我坐在北京的家中，离开那种永恒就更遥远了。但我知道我将到哪里去寻找。

吴蓓

2004年8月13日 写毕

2004年8月21日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