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如秋叶之静美

 

 

  大约是2009年的春节前,我从女儿那里知道唐旭得了癌症,但女儿告诉我不能说出来,是唐旭的女儿唐瑭告诉她的。我见到唐旭和李文玲,看上去他们和以往一样有说有笑,只是唐旭变得又瘦又黑,他们没有提生病的事情,我也不便打听。在我的心目中,唐旭总是有办法的。

  我的前夫是唐旭读研究生时的同学,19873月我从上海交大毕业,分配到北京科技大学任教,前夫带我去五道口金融研究生部的学生宿舍。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唐旭和他的夫人李文玲,唐旭当时已经留校任教。

  许多年过去了,我和前夫分手,几乎再也不来往。却和唐旭一家保持着绵延不断的联系。十年前,他们家住塔院小区附近,从我家步行到他家大约五分钟。他的女儿和我的女儿,年龄相差一岁,生日相差一天,她俩经常一起过生日。我们每次去他们家玩,都会留下来吃饭,我们喜欢李文玲做的饭菜。偶尔,唐旭也会帮厨。

  后来唐旭家搬到长椿街附近的康乐里,我们的来往大大减少。不仅是因为路程远了,还有我去国外留学一年半,回国后,又全身心投入儿童教育。最近十年,大约平均每年去唐旭家一次,虽然来往不多,现在想想,保持24年不间断的交往,即便有时可能2年都没有见面,除了亲戚外,只有唐旭一家。

  在我的印象里,唐旭和蔼可亲、温文尔雅、学识渊博,他善良、平和,从来没有看到他发脾气。我曾经请他帮过忙。春节买不到回老家的火车票,又要带着6岁的女儿坐火车,实在没有办法,求助唐旭在他的单位里订一张,后来他帮我要到一张卧铺号。现在想起来,这张卧铺号大概也得托关系才能弄到。

我的每次去唐旭家,我主要和李文玲聊天,在塔院居住期间,遇到逢年过节,唐旭也会和我们一起说说话。后来,唐旭非常繁忙,我们去康乐里的家,通常唐旭打个招呼就去忙他的事情了。直到就餐的时候,又会和我们在一起。

女儿高一选择了美术班,但一年后,她又想改上文科班,我对此没有想法,顺其自然。唐旭知道后,语重心长地劝我女儿应该继续上美术班,将来可能考上比较好的大学。

唐旭平时话不多,有的时候,也会说说笑话。我和唐旭提到开会迟到的苦恼,有的人不是迟到几分钟,而是二十分钟。他说他在巴基斯坦进修的时候,和几位中国同学被邀请参加当地人晚上六点举行的婚礼。他们准时到达婚礼地点,只见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会,出来一个人告诉他们等待。他们一等再等,直到晚上九点婚礼才开始。还有一次,一位当地学生约中国学生去海边玩,说好上午十点在某处集合,结果一直等到下午一点这位当地学生才出现。唐旭边说,我们边笑,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看来开会迟到二十分钟不算什么了。

    我也请过唐旭一家来我家晚餐,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还特地邀请了北大艺术系的朱青生夫妇,他们第一次见面,对大学的教育改革充满了激情。我听唐旭说,五道口研究生部邀请在银行第一线工作的专家和国外的专家来学校讲课,让学生的学习结合现实,也面向全球高端的金融研究前沿。后来,研究生部被誉为中国金融界的“黄埔军校”,和他付出的心血是分不开的。

 回想24年的交往,正如李叔同诗中所言: 

 

君子之交, 其淡如水

执象以求, 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 廓尔亡言

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

 

   我只见过2次唐旭把脸沉下来。一次大约是09年的8月,我问他,五道口毕业的学生,在金融界和商界做的那么成功,有没有可能,他们愿意支持教育事业?他把脸一沉说,早有成立基金会的想法,但每个人的想法不同,议来议去至今也没有落实。还有一次是今年15日我去他家的时候。每次见到唐旭,他总是笑脸相迎。这次也不例外,他刚恢复言语的功能,说话还不流畅,不能自己走路。我把别人寄来的贺卡一张张打开,读给他听,谁谁祝愿他新春快乐、合家团圆、健康美满。凡是我能辨认出来的名字,我问他认识吗?他基本上都记得是谁。我见他总是笑呵呵的,忍不住就说:“唐旭,你的心情很好。”他把脸一沉说:“我的心情很不好。”我一惊,但又不敢多问。

我曾想问他,怎么看待生死?但我不敢问。虽然知道癌症是绝症,仍然怀着希望,唐旭一定会好起来的。从外表看,他接纳癌症就像他接纳生活一样,在他的宽宏大度、坦然面对的后面,隐藏着怎样的内心世界?

贺卡上写着“央行反洗钱局局长唐旭”收,我一直弄不清楚他离开五道口以后担任什么职位。我问他局长大还是研究生部主任大,唐旭说:“一样大。”我又问他最喜欢在哪里工作?他说:“当然是研究生部。”我说唐旭你真了不起,能做学问又能当官,还有那么多人给你写贺卡祝福,他笑了笑。他曾对照顾他的护工小王说:“我的学生都很出色。”我猜他平生最得意的是他培养出来的学生。

那天晚上九点,我要离开唐旭家了,唐旭说:“吃过晚饭再走。”他忘记了2小时前我们一起吃的晚饭。

面对唐旭最难过的一次,是去年1221日。我去佑安医院的病房看望他,前一天他刚做完一次治疗,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能够认出我,张开嘴笑了。看着他的模样,我不能哭泣,可是眼泪一次次涌出来。我给他按摩手,又按摩了他的耳朵。唐旭动着嘴巴,我辨认出来他在说:“谢谢!”我画了一张梅花组成的九九消寒图,送给唐旭,期待他早日康复。这天晚上他似乎心情不错,躺在床上还哼哼一首曲调。

一离开医院,我就忍不住哭了。如果我能走到荒郊野外,一定会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可是在北京高度文明的城市里,我只能一路悲咽。我的心中千万次的问:“为什么是唐旭?为什么?”“人活着为了什么?”

117我去301医院急诊抢救室看望唐旭,他前一天才从连续3天的昏迷中苏醒,再次失去说话功能,而且从此没有恢复。这天下午,李文玲忙于安排唐旭住进病房,我和小王守护在唐旭身边。他的女儿前一天晚上刚从英国赶来,回宾馆休息了。我按摩他的手,和他轻声说话,告诉他李文玲和唐瑭去哪里了,他们一会就过来。我告诉他春节要到了,背了几首春节的童谣给他听。我告诉他李文玲已经联系好了病房,我们要搬家了。他的嘴上下动着,我听出来他在说:“好!”大约晚上六点左右,唐旭终于住进了病房。那天晚上他的姐姐和嫂嫂分别从乐山和重庆赶来看望唐旭。

129下午我去医院看望,唐旭的姐姐和嫂嫂也在,还有李文玲、唐瑭、小王,别看人不少,大家还是挺忙碌的,尤其是李文玲,何时吃药、何时输流食,一会要看吊瓶是否打完?一会要看尿袋是否满了,一会要量血压,一会要看心跳次数和呼吸次数,一会又要把唐旭扶起来坐坐或者给他翻翻身。我见唐旭的姐姐和嫂嫂很疲惫,就说:“明天早上我来医院,你们二位姐姐休息一天吧。”他们同意了。

130我大约上午十点半到达病房,一有机会我给他按摩脚和手,他的左手和二只脚已经没有了知觉。有时我也和他说说话:“你的哥哥明天就要来北京看你了,你一定很高兴吧?”。得知这天晚上单位没有人来守夜,全靠家里人,于是我自告奋勇说反正我没有事情,晚上我守夜吧。自从唐旭住进301医院,每晚需要2个人轮流守夜。李文玲同意了。30日晚上我和小王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唐旭醒了。我和小王扶他坐起来,我们一连2天给他通大便,当我对他说今天还要排便时,他明确地摇了摇头。不到8点,李文玲来了,我告诉她唐旭的痰好像比以前浓,她说可能肺部的病快好了,就像我们感冒,刚开始的时候流清鼻涕,流脓鼻涕的时候,就快好了。我觉得李文玲说的很有道理,唐旭肺部感染的咳嗽恐怕快痊愈了,接下来医生可以给他治疗癌症了。

我愿意这天晚上再来守夜。我上午回家一趟,下午大约3点二十分来到病房。于是李文玲、唐瑭和我三个人在病房守护,小王回宾馆休息了。唐旭看上去很安静,好像要睡觉了,眼睛半睁半开。李文玲和我帮他侧过一次身,他的单衣是湿的,我奇怪怎么会出汗,李文玲向我解释,唐旭的心跳每分钟120多次,就像一位在跑步的人,当然要出汗。

不到4点钟,唐旭的呼吸减慢,吸氧量减少。我们叫来护士,护士又去叫医生。又过了一阵子,唐旭呼吸越来越慢,他吸了一口气,等啊等,终于吐出一口气,再吸一口气,他呼不出来了,我在一旁急切地呼唤:“唐旭、唐旭,快点喘气,喘出来啊!”他没有任何反应。医生抢救无效,唐旭走了。

后来,我慢慢回想起来,最后的三天,他一天比一天平静,可能生命的活力正在离开他。临终这天早上,他摇头表示不再排便,是否已经知道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而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知道任何临终的征兆,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目睹了他的离去。

我荣幸的是在唐旭生命最后的三天时间里,能够陪伴他一程。我后悔没有早些经常去看望他,总觉得医生会有办法治疗的,哪怕癌症一再转移。我曾经总觉得自己有忙不完的事情,现在我想那些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我们身边的亲人、朋友都不在了,我们对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留恋?

23是大年初一,早上醒来后我坐在床上,突然想起唐旭最后一次的握手,他想和我说什么?29日下午2点多,我见到唐旭,他的姐姐对他说吴蓓来看你了,他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接着抬了抬右手,姐姐说他是在和我打招呼。当我握着他的右手时,他的力气很大,用劲的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大约有三分钟的时间。但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用劲的长久的和我握手?我回应他的力量,也用劲握了他的手。

他为什么这样握手?他想表示认识我?想要表示感谢?希望我们两家继续保持来往?还是想做最后的道别?他想和我说什么?

我的专业是物理,后来又从事儿童教育,唐旭的专业是金融,他不是我的老师。但他用自己的死亡为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如何看待我们的生死?如果死后真的有灵魂,或者万一有灵魂怎么办?我们不了解死后的事情,我们怎么能够完整地理解生命?

我需要尽早给自己写一份遗嘱,即便死亡还离我很遥远,但生命无常。我的妹妹在美国的幼儿园工作,班上一位孩子的家长不久前去办理遗嘱手续,她很诧异,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想到写遗嘱?这对夫妻说,万一发生意外,女儿怎么办?谁来抚养?需要事先交代。

许多年前我就读过索甲仁波切著的《西藏生死之书》,写得很好,但毕竟我没有遇到临终的人,也不去考虑死亡的问题,看完也就忘了。唐旭去世后的第三天,我打开这本书,如饥似渴地读着,作者告诉我们如何正确认识死亡,如何为死亡做准备,如何照顾临终者。我建议每个人,无论是否信仰佛教,无论是否面对死亡,都来读读这本书。从生命终有一死的角度,来想想我们怎么度过这一生。

甚至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也不妨从死亡的角度考察一番。大约二个月前我读到日本著名心理学家河合隼雄的书《孩子的宇宙》,书中建议家长想想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孩子也终有一天会死,从死亡的角度思索对孩子的教育。河合隼雄举了一个例子,一位医生,小时候父母为了他的学习,最多的时候,同时请了5位家教。后来他考上著名的大学,留在著名的医院工作,可是上班没有多久自杀了,因为他处理不了和其他人的关系。河合隼雄说,如果家长能够从生命终有一死的角度来考虑的话,也许就不会整天逼孩子学习功课了。

以前,每次有人讲到人死后的经历,我都听不进去,一是我受过多年的物理训练,一切以实验证据为出发点。人死后的世界看不见摸不着,无法证实。二是我觉得了解死后的经历,对于今生今世没有帮助,我也不想知道。现在我完全改变了看法,我意识到只有考虑死亡以及死后的另一种存在的可能性,才能帮助我们清楚地认识生命的完整性,同时承担起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

唐旭去世后的第五天,我坐火车回南方老家,见到窗外的大地上,几乎每片土地都有坟墓,农民在地里耕作,他的祖先就在一旁,生者与亡者同在。在传统的农民家里,供桌上摆着祖先的牌位,生者与亡者也是同在。遇到特定的日子,农民要为亡故的祖先上坟、烧纸钱等。在我们古代的传统里,生者和亡者永远不分开,时时刻刻都在同一片土地上。而城市化的生活,只有到了清明节才想起祭奠祖先,甚至许多人家连祭奠也没有。死亡远离了我们,让我们错以为生命是永恒的、不死的,于是胡作非为、争权夺利。宗萨钦哲仁波切在接受采访时说:“了解幻相为幻相是非常有价值的觉知。特别在今天这个时代,各式各样的承诺都不断地强化这些幻相为真实,像民主啦、经济啦、健康啦、长寿啦、永恒的快乐等等。因此,如果不能随时检验事实真相,也要偶尔检验一下,才能看清楚我们如何被这些承诺所欺骗,以免将我们带到无可反转的失望。”试想一下,如果我们的生命还有三年、三个月,或者只剩下三天的时间,我们最想做的是什么?如果死后真的有审判、有地狱,我们怎么办?

德国著名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把人称为有死者,只有人是会死的。人的死是一个过程,人由死向生,由生向死都是一个过程,人不是一个想象的无限绵延的过程。人生的有限性构成了人类自我认识和自我理解的基础,要在有限的生命中思考存在的意义。我们每个人都是有死者,怎样能够做到临终时坦然平静地离去?

也许我们的生命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会影响到死后的旅途,又为再次出生做准备。我想在今世能够遇见唐旭,是我前世的业力。在下一世中,我相信会再次和唐旭相逢。

唐旭,你有许多显赫的头衔,但在我的心里,你还是原来的唐旭,从第一次称呼你唐旭,到最后一次,我没有改过对你的称呼。但即便我相信了轮回,每当想到你的离去,我仍然心痛。甚至我祈祷过,如果能够延长你的生命,我愿意减少我的寿命。

212在北京召开追悼会,我在外地不能参加了。我相信你的灵魂一定去往那光明祥和的地方。你一生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毫无保留的把全部的精力奉献给了祖国的金融事业,你把一生要做的事情在56年内做完了。你的生命“如夏花之灿烂”,你的离去“如秋叶之静美”。

一周前我在长沙做了2天的家长工作坊,结束的时候,我们拉上窗帘,在黑暗中点燃一支蜡烛,当这只蜡烛经过所有人的手传到我的手中时,我的世界里只有温暖明亮的光,我心里默默地祝福在天堂里的你,祝福现场几个月后将要诞生的孩子。

有时我走在马路上,有时我正在读书,突然,再也见不到你的悲哀袭上心头,把我淹没。我知道时间将带走我对你的记忆,会抚慰失去你的痛苦,我写下此文,是为了永久地珍藏着对你的怀念。

 

 

 

 

2011212 初稿

20113月02 定稿

话题:



0

推荐

吴蓓

吴蓓

837篇文章 5年前更新

理学硕士,担任过大学物理教师13年。2001年赴英国爱默生学院学习华德福教育,2005年9月开始在北京实践华德福教育。已出版的书籍:《华德福老师的心灵日记》(原名为《英格兰的落叶》)、《请让我慢慢长大》。翻译出版的书籍:《学校是一段旅程》、《解放孩子的潜能》、《圣雄修身录》《圣雄箴言录》,以及3本儿童绘本。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