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会 跪 拜
吴 蓓
上世纪80年代,是我读大学和研究生的期间,我的专业是物理,那时人的独立意识随着改革开放而觉醒,无论从科学理性还是从自由民主精神来说,在某人面前或偶像面前跪拜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偶尔我去寺庙看看,见有人在佛像面前虔诚跪拜,我感到难以理解,觉得是迷信无知的表现。反正我绝对不会像这些信徒一样,如果这些人受过教育的话,就不会这么愚昧了。
后来我阅读了南 怀瑾先生的书,我对他渊博的学识和深刻的洞察力由衷地敬佩,他说佛像是佛陀的象征,在无比崇高和伟大的人物面前跪拜有何妨?跪拜表达的是一种敬意。出于对南怀瑾先生的信任,我觉得他的话肯定是有道理的,即使我不能完全明白,但可以试试。于是,到了寺庙,偶尔看见周围没有人注意,赶快磕一下头,或弯下腰,心想我敢这么做了,可实际上我的动作既不规范,心里还有些慌乱,生怕被熟人看见,大学物理老师竟然磕头。
1999年8月我第一次到柏林禅寺住了2天,我看到法师和来自农村的信徒轻松地一遍遍地跪拜,我模仿他们的动作也跪拜、站立,我想的很简单,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要做到。2天时间我跪拜了2百多次,赤日炎炎、浑身都湿透了。我问60来岁的老太太们累不累,她们都说不累,习惯了。还有一位老太太告诉我,每磕一次头,脑海里的杂念就会少一个。回到北京的家,我浑身酸痛,可是我从中体会到跪下、磕头既是一种修行,也是除去自己傲慢心的方式,又起到锻炼身体的效果。美国犹太教哲学家赫舍尔说:“一旦自负之心被打消,一旦一切争论趋于平静,世界就要开口说话。”暂时扔掉固有的观点和判断,亲自去尝试一下,也许另一扇门就被打开,也许能听到另一种声音,至少心胸会变得更加宽广和包容。
2001年我到英国学习,我参加过3次由一位犹太妇女桑德拉在家里主持的禅修活动,她说刚开始学习佛法时,她的老师首先教她如何跪拜礼佛。我还从另一位犹太同学米哈那里学到了藏传佛教的长磕。米哈教我的时候是在地毯上做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在地板上练习时,发现前额磕地,真有些疼痛,为减轻头触地的力度,我就得有意识地控制双手支撑身体,慢点触地,但这样做我觉得也许违背了长磕的要求,我看到米哈是很快“五体投地”,那些真正的信徒也绝不会因为怕痛而迟疑。我应该像扔石头一样把自己扔出去,当头脑一片空白扑到在地,就能体会到长磕的过程是把“自我”一点点抛出去的过程。
不同的动作产生不同的感觉,或不同的心智创造出不同的祈祷动作,无声的动作有一种特别的含义。西方人的上帝在天堂,天堂在人的上面,他们没有头触地的跪拜仪式。而我体会到的佛教,通过长磕,让人把自己的全身扔在地上,把人的自我意识融入大地,使之消失在无穷的土壤中,成就“无我”。在英国,我常常听老师说要克服“个人主义”,我想如果大家都来练习长磕的话,不用语言的教导,就会感悟到怎样去克服“个人主义”。西藏人用长嗑的方式去朝拜圣地,那种真诚和虔敬,还足以洗涤一切罪恶。
其实跪拜磕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晚辈要向长辈跪拜,百姓要向官员跪拜,大臣要向皇帝跪拜,学生要向老师跪拜,虽然不同的跪拜对象,跪拜的方式有些差异,但都是表达尊敬和感恩的方式,表达绝对服从的方式。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和冲击后,跪拜磕头遭到了批判,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有尊严的。怎么能向另一个人跪下磕头呢?凭什么年轻人要听长辈的话?凭什么百姓要对官员唯命是从?凭什么学生要对老师毕恭毕敬?真理的获得是靠每个个体的努力,而不是靠长辈、皇帝和老师的赐予。每个人应该独立思考,我们不相信由于年长而产生的权威,我们不相信由于大权在握而拥有的权威,官员是为百姓服务的公仆,我们不相信老师教导的都是真理,“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这也正是西方理性主义带给我们的精神解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人是万物的尺度”,每个人自己决定接受什么、拒绝什么。一个高贵的人怎么能向别人下跪呢?
不可否认这种人的精神解放带给社会的进步意义,但在粉碎一切权威、怀疑一切的潮流中,我们不知不觉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丢失了师道尊严、丧失了对长辈的应有的礼貌,再加上商业社会的影响,我们对大自然、对万事万物的恭敬心也消失了。我们自以为“我”就是一切,有人甚至张扬“我是流氓我怕谁?”。如果说日常生活中跪拜仪式的抛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那么我们不再下跪的同时,不再盲目屈服权威的同时,能否仍然保留对父母的感恩、对老师的恭敬、对大自然的敬畏?
柏林禅寺的明海法师曾说过怀疑主义的流行是不好的事。我当时想怀疑是件好事,不相信任何权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怀疑有什么不好?后来我意识到太多的怀疑令我们失去某种东西,西方的个人主义常以不相信一切为荣,殊不知这既是自我成长的机会,又是易于堕落的机会。在什么样的范围内,我们应该怀疑?什么样的范围内我们应该全盘接收?05年7月,当我第二次来到柏林禅寺,我向明海法师请教。明海法师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有人说地下某处有金子,张三听了根本不相信,转身就走,李四听了虽然也不相信,但他要亲自验证,他找来一把铲子挖了起来。明海法师说李四的怀疑是可取的,不可能别人说什么我们都信以为真,但张三的怀疑就伤害到了自己,由于轻率地怀疑,结果失去发现金子的机会。我理解所谓的“金子”是个比喻,是指一切珍贵的事物和智慧。当我们怀疑古代圣贤、宗教导师的开启时,我们能不能亲自去实践中验证一下?如果我没有读南怀瑾先生的书、如果我没有到柏林禅寺跪拜2百多次,我永远都会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来评判佛教徒的跪拜,那扇珍藏金子的大门永远会对我关闭。
向着佛像跪拜还有一层含义。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更高级的自我,或更美好的自我,当我们向佛像或菩萨像跪拜的时候,也是在借助佛陀或菩萨的力量,唤醒自身的觉悟和善心,忏悔自己的错误或罪恶,向着更高级的自我精进。这次我在柏林禅寺跪拜的时候,再也不顾虑别人看到会怎么想,当我头触地、两手心朝上平放在地时,我接受来自佛陀或菩萨的加持,心中冥想:健康、喜悦、信心、谦卑、朴素、————。
无论我怎样学会了跪拜,但任何时候,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上的,我绝不会向强权下跪,绝不会向暴力下跪。我愿向着美丽庄严的大自然跪拜,我愿向人类的精神导师跪拜,向着佛陀、菩萨跪拜,表达我至诚的感恩和崇敬,同时也激励自己,做个更好的人。
2005年7月28日 初稿
2005年7月31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