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看孩子的眼神——一读绘本《龙年的礼物》

                                   作 者：看 云

                                       一

初中时，家里的9吋黄山牌黑白电视播过一部名为《黑龙江的传说》的动画片，于是很早就知道了“黑龙江的传说”。红色恐怖刚刚结束，那时正值坚冰初融的饥饿年代，少年的身体和灵魂都在疯长，“童年龙娃”以及“黑白之斗”不过是少年看云狼吞入胃的一个粗糙窝头。滋味无甚特殊，印象并不深刻。

而今，当岁月终于赋予躁狂峻急之人一点可怜的悟性和耐心，于夜深人静的睡前捧读《龙年的礼物》，看云惊讶地发现：“这个样子的”《黑龙江的传说》已是一个全新的故事，或者——有生命的，能够长到肉里的“真故事”。

整整一个晚上，看云用倦涩的目光，也用因粉笔的侵蚀而变得粗糙的手指，来回摩挲那些让人温暖让人疼的画面：姐弟相依为命；饮水而怀龙胎；龙娃娇嗔吃奶；“舅舅”手起刀落；双龙激战江里；乡亲抛洒馒头；白发娘亲想儿；飞天巨龙探母……真真切切，耳边听见巨龙孩子般委屈的哭泣：“呜呜呜……俺的尾巴，被俺舅舅砍掉了。”

想起远在北京的儿子，想起儿子上一年级时看云对他的百般残忍；想起一届又一届学生，想起自己于有意无意间对他们的伤害。太多的怜惜和忏悔，一时涌上心头。

                            二

这绝不是闯关东者的自矜自夸的一则传说，这其实是一个民族或整个成人世界的集体反省。在云看来，《黑龙江的传说》至少可以给予肩负教育责任的成人三重教益。

关于舅舅。

对舅舅而言，“外出打工挣口粮”的日子多半是受尽欺凌、渴需关爱的，然而，面对比自己更弱小、更需关爱的异类外甥，相对强大的舅舅却情不自知地变得残暴、狭隘。然而，这正是受欺者的宿命！只有爱才能教会爱，只有包容才能教会包容。活在成见与欺凌之下的人们，除非纯良、纯善的圣贤之属，谁能出污泥而不染？

身为教师，总要面对若干实在不讨人爱的孩子。然而，我们怎能期待通过排斥、厌憎，让他们变得懂事可爱？包容自己不喜欢的，接纳与自己不一样的，且不管这个“丑小孩”将来是否是一条龙。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世上最难的事！然而我们必须朝这个方向努力！为此，我们承受愤怒与克制的交迫、努力与绝望的撕扯。我们知道自己也是生活的受害者，我们的缺陷多半来自万难修复的童年创伤，部分来自黑暗社会的压力，然而，为了孩子和自己，我们决意让这无意识的恶业循环从“我”这里断开。艰难与漫长在所难免，因为我们竟想靠了自我意识的强紫外线，杀死深入骨髓的毒菌，修复童年的创伤，改善恶劣的环境。完全康复是不可能的。能做多少是多少，能断多少是多少。也许，应当用以评价我们的，不是最终修到的境界，而是一路所付的艰辛。

舅舅可憎又可怜，愚弱又凶暴。不知不觉，他将世界施于自己的麻木冷酷内化为自然而然的麻木冷酷。每个教师和父母的身上都有“舅舅”的影子，能够战胜舅舅的，唯有活在我们深心的母性。

明天是周末，阳光灿烂的双休日里，有多少孩子要被父母押解着，马不停蹄地学这又学那？在今天，有多少孩子痛失阳光照耀下的自由奔跑，就有多少父母变成的舅舅对着孩子的身心健康举起菜刀；有多少班的孩子在教室里被按照分数排名，就有多少化身为教师的舅舅对着孩子的身心健康举起菜刀。

“舅舅没有办法，只能下此狠心了。”

一样的借口，每天我们都能听到。

可憎又可怜，愚弱又凶暴的人们，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胶东龙娃尚有东北可以逃逸——如此颟顸的学校，如此颟顸的社会，如此颟顸的政府！到处都是愚弱又凶暴的舅舅啊，万一父母也是颟顸的——中国的孩子，你往哪里逃？

                                    三

关于小龙。

如果你自认是一条龙，那么在中国，你就不要奢望“舅舅抱抱”。从某种意义上说，秃尾巴老李未尝不是中国版的丑小鸭。谁都知道，丑小鸭其实是小天鹅。今天我要说的是：即便丑小鸭真是丑小鸭，即便丑小鸭一天也没在天鹅蛋里待过——老师和父母，也应给予着小鸭更多的爱。

就因为他丑！

每一个丑小孩、笨小孩，都是生来断了一截尾巴的小龙。可怜着呢。

而我们自己谁又不是呢？

舅舅砍断的，其实也是自己灵性的漂亮龙尾。当吃奶的龙娃成为流浪龙的时候，舅舅也被自己的良知放逐，只能再次远离家乡。

千里万里，逃得了姐姐的哭泣，逃得了良知的谴责吗？

                                             四

关于母亲。

在今天，每个教师和父母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舅舅”的影子，能够战神舅舅的，唯有活在我们深心的母性——包容一切、接纳一切的母性。

姐姐醒来天已亮，一条小龙躺身旁，

姐姐一看吓一跳，小龙开口来叫娘。

姐姐这才细端详，小龙透黑亮光光，

姐姐已经不害怕，抱在怀里亲得慌。

母亲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也不管饮水而孕招来怎样的压力，也不管雷雨之夜的分娩带来怎样的剧痛，也不管养大这娃必要付出一生的代价。山一样坚毅，海一样宽广，土地一样的仁厚，太阳一样的慈祥。这是怎样一种良善、包容和刚强？小龙吃奶并且撒尿的情形何其迷人，每一个孩子和母亲都无法不为之动容！它说明乳儿和母亲都沉醉在幸福之中，无论周遭的环境多么凶险；它说明小龙一直拥有完整、醇厚的母爱，即便不久就要远离家乡。

母腹之中的胎儿也能感应母亲对自己的态度，从而吸收这种态度，让这种态度深刻影响自己的发育成长——看云相信：黑龙的健壮、刚强、善良、包容，来自天然禀赋，也来自母爱的滋养。这母爱，随甘甜的乳汁融入孩子血液，也随哺乳时刻母子目不暂舍的深情凝视——长进孩子骨肉。

那是一生最重要的事。那是决定性的一刻。从那以后，无论菜刀如何冷酷，无论流浪如何辛酸，也无论决斗如何危险——小龙成为护江之神——已经注定。

母爱是小龙的拯救。母爱是所有孩子的拯救。

当我们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母亲！请看孩子的眼神。

这里的“母亲”，请做象征意义层面的理解。最高境界的母亲是“教育学意义上的母亲”——与性别无关。所有伟大教育家，所有优秀教师，每一个对于儿童成长发生持续、正面影响的成人——都是教育学意义上的母亲。

                                      五

看云的目光看云的手，很难离开秃尾巴老李那光秃秃的尾巴：好丑！好让人心疼！痛彻骨髓的一刀剁下，秃尾巴老李从此丧失了童年的幸福，也永远不能真正长大。在那遥远的东北，他很威猛，他被尊为江神；然而在内心深处温软、私密的一角，秃尾巴老李，永远是个没有吃饱奶水的孤苦的娃娃。

“舅舅不愿要俺了，可俺还想俺的娘。”

“龙儿呀，娘的头发都白啦，你快回来吧。”

“娘！儿回来看您啦！”

这是一条苦难而刚强的龙，这也是一条温柔、高贵的龙。当秃尾巴的飞天巨龙因为想念亲娘而泪飞如雨的时候，有谁能不潸然泪下，同时尾椎凉丝丝起了隐约的疼痛？因为这样的感动与痛楚，看云敢说自己真的进入故事——“故事真的活在我的身体了。”

这是剪纸画面、剪纸文字以及艺术家手书的热闹对话才能带来的亲切、深沉的感染力。在这声光电化泛滥成灾的年代，在这连财富和激情都可以虚拟的荒诞年代——竟还有人怀着泥土般的沉静与质朴、顽强与高贵，一剪一剪，一字一句，为孩子，为普天之下的长大或者尚在襁褓的龙娃讲述这样一个有多浪漫就有多现实，既辛酸又给人力量的龙的故事——这实在令人感到温暖。

有人说：“世界上最优秀的儿童文学，往往来自亲人之间的天然组合，比如创作《可爱的鼠小弟》的夫妻俩，比如收集整理《格林童话》的格林兄弟，比如中国的熊磊、熊亮兄弟俩。”

今天我要说：“还有中国山东威海的一对夫妻：于平和任凭。他们都属虎。”

从《牛年的礼物》开始，他们要用十二年的时间，一年一本，为中国孩子剪出十二生肖的中国故事。

这是一件很牛的事！这样的事，龙的传人不做谁做？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期待并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