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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生的遗憾——怀念江绪林

                                       吴 蓓

 

         该如何下笔讲述那遥远的往事?我的心还在如刀割般的痛楚,浑身冰冷,彻骨的寒冷。可是我又不得不趴在电脑前,一点一滴的把我和江绪林交往的片断陈述出来,否则我今夜无法入眠。

       今年1月26日至29日我去香港看望女儿,她的学校对面就是香港浸会大学,这是第二次去看望女儿了,无论如何我想去看看这所大学,因为江绪林曾在这所学校攻读博士。站在浸会大学的教学楼前,我和女儿说:“十几年前,我认识一位北大的学生,后来到这所学校读博士,只记得他姓江,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我还想如果到电脑上搜索“江,浸会大学、北大哲学系”,也许能搜索到他的全名。可是,后来我忘记上网搜索了。     

     过了一个月,就是昨天放学后,我读到朋友在微信里转发的刘擎教授写的《追忆与启迪——江绪林博士告别仪式的悼词》,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江绪林就是我认识那位,当读到他的经历,北大哲学系、香港浸会大学,没错!就是他!我终于找到他了!可就在同时却发现他去世了!更加难以接受的是自杀身亡!

   

 

       不知如何描述昨晚的悲痛,一阵阵如狂涛般的袭来,源源不断。今天早上我都想放弃上课了,我没有力量站在讲台上面对孩子,可是一想到江绪林如果知道了,他会怎么说?“好好活着!不要放弃!”可是他自己却为什么放弃了???

     2000年的春天,我在北大三角地读到江绪林的文章,我被他的思想和行为深深折服。那时北大刚发生一起一位女生被强奸的案件,北大的学生义愤填膺,要求严惩罪犯。记得江绪林是用圣经里的话来表达他的思考:“你们听见有话说:不可奸淫。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江绪林认为在谴责罪犯的同时,每个人也发自内心的问问自己动过淫念吗?没过几天他又提出六四这天,他要在三角地为和解点燃蜡烛。我惊讶之极,当时的气氛还是戒备甚严,他怎么敢一个人独自站出来!我想认识他!

    不记得怎么找到他的,也许是他留下的宿舍地址。我邀请他来过我家几次,吃过我做的饭菜。我还把遇难的一位老师留下的双胞胎引见给他,希望他们之间能够有所交流。这对双胞胎虽然只有十岁,但对基督教很感兴趣。 

     不记得我们来往多少次,印象中他很瘦弱、身材不高,十分缅甸、内向。他是虔诚的基督徒,说起为什么信仰基督教,他说他被一位年近九十岁的牧师深深打动,这位牧师在文革期间被关押很多年(好像是几十年),却仍然是那么的坚定、仁爱。他还说到在教堂里被圣灵充满的一次体验,让他确信真的是有神存在。

    他对奥古斯丁情有独钟,他想把《忏悔录》再翻译一遍。他还说他是读中英文对照的圣经来学习英语的,好像他每天必读圣经,我依稀记得在他的宿舍看到《圣经》,是本很大的书。

     他还把一封十几页的情书给我看,我边读边想,在深挚的感情表达中,还夹杂着那么多的哲学思考,几乎不像是情书,而是爱情激发出的一番人生哲理。他的感情及其细腻、委婉,又无比的深情,深情到了有些小心翼翼、有些胆怯。他如此的向我敞开,述说着内心最隐秘的萌生不久的爱情,那位女孩也是一位基督徒,好像是外地来北京的打工妹,似乎女孩接受了他的爱情,在他的信中流露出对未来的向往。

    好像是2001年初春,由于某种外在的压力,他去香港读博士,我们通过几次邮件。最后一次收到他的邮件,我深感吃惊,他竟然对自己的信仰产生困惑,大概不到20个字,我很不安,不知如何回信。过了一段时间,我又读了一遍他的信,还是不知该写些什么,从此就失去联系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失去,就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面。

    他去了香港后,起初的一、二年我还会偶尔想起他。后来也就把他淡忘了,把他遗失在某个角落。

    2003年我从英国留学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变了,自己的想法变了,以往的朋友极少联系,后来又投身于儿童教育,整日忙个不停。过去曾经热衷的一切,已经淡然了许多,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哪里顾得上想起江绪林。

     直到女儿在香港读书,我想起了他,十六年过去了,只记得姓,想不起名了。生命有时是那么的奇巧,1月27日我踏上长洲岛,望着清澈的海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够在这样美的地方死去,我会很满足。江绪林在1月30日的微博里写着:犹豫是不是待会去长洲岛。在他生命最后一天2月19日凌晨3点他写道:喜欢香港,以至于我曾心中挑好了一个辞别的地方:长洲岛南端。1月下旬他在香港转机,我们曾经几乎就在同一个城市,差点就在同一个岛上。

    我似乎记得他对我说过:“你就像是我的姐姐。”他说过吗?我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啊!怎么能够肯定他说过?在那短暂的交往中,我们是像姐弟两个。我为他的勇敢而担惊受怕,六四那天晚上我去了北大三角地,一如往常,什么也没有发生,找不到江绪林。后来得知他被控制,失去行动自由。

     昨天晚上至今,我无数次的自责,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为什么?他在我的心目中犹如一位圣徒,他的信念是如此坚定、不可动摇,可以冒着进监狱的危险,一个人挺身而出,堂而皇之的要在最为紧张的日子里点亮蜡烛!他是被神触摸过的人,我好羡慕啊,如果我也有这样的体验,是否会和他一样成为基督徒?

    他不是盲目的宗教狂,在他虔诚的信仰里,有着深厚的哲学思考,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思考,我觉得他离我又近又远。感情上,他犹如我的弟弟,思想上我觉得他太深邃了,我只能仰慕。他和我说的奥古斯丁,我听不懂,虽然我也找来《忏悔录》阅读,还是看不懂。

     当我读到他短短十几个字的邮件,我好吃惊?怎么会对上帝产生了困惑?他一定是把我看成最为信任的人,才说出内心的挣扎和苦闷。而我被吓住了,不知如何回应。如果我说些其它的事情,似乎不合适,如果我做出回应,又实在不知如何说。我心目中犹如“圣徒”的人还会对“神”有怀疑?我对他说些什么好?我哪里能知道究竟有没有“神”?

     可是,现在我后悔了,甚至在想象中给自己千刀万剐,我背弃了他的信任,即便我不能以朋友的形式做出回应,至少也可以像姐姐那样关心的问一声:“你好吗?我很惦记你。”

     如果他是因意外事故或疾病而亡故,我也不会如此的痛苦。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捶胸顿足”,我就是蒙克《呐喊》画中的人,尖锐的嚎叫却听不见声音。

 

  

    如果我真的要把他找到,可以上网搜索到的。可惜我只是想了想,坐在电脑前却忘记了。我难以原谅自己,如果1月下旬我上网搜索,还来得及和他重逢,也许他会放弃自杀的念头啊!!!

     去年10月去香港,看见香港浸会大学的牌子,马上想起了他,太久远的记忆了,浮现了一下又消失了。今年1月份,当我站在浸会大学校园里,我用尽一切力气在脑海里搜寻他的全名,想不起来了,他在我的脑海里又消失了。

     等我终于找到我曾经有过的“弟弟”,怎么也想不明白竟然是自杀的噩耗!人生太残酷了!知道他下落的同时,却是今生今世的永别!

      在我的心目中,曾经的他是那么的嬴弱,似乎轻轻一推就能倒地。他又是那么的强大,为了真理,勇往直前,哪怕孤身一人、哪怕刀山火海,他也不会畏惧。

      可是,当一位基督徒对上帝有了困惑,有了一些不确定的想法,他靠什么来支撑呢?我想是理性。可是理性不能解决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不能给人以温暖。他的思考几近达到无人能及的深度,也许越深,越纠缠?他的理性不足以照亮他内心的黑洞?

       我在网上搜索他的文章,关于政治哲学方面的内容,太专业了。我读了2篇其他方面的文章,他对余杰和晓波的看法,让我感到他是纯粹到极致的人,他看到人性中善良、伟大的一面,同时发现还有那么一些的不纯净,以致他放弃见到余杰的机会,尽管他对余杰很有好感。他最为尊敬的晓波,在没有仇恨的爱中,他看到“经历了炼狱的爱,与仇恨一样,也有一种灼人的品质。”

     《在生命的厚度》一文中,他对比了梁漱溟和高华两人的历史观,虽然给与高华很高的评价,但他明确表示倾向梁漱溟的观点;更为豁达、超越。读完此文,设想如果我能够和他再次相逢,一定会有共同的语言。

     我心里责怪他,为什么没有来找我?如果他还想起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上网也是可以搜到的。转念一想,是我首先回绝了他,当他向我倾诉心声时,我变成了一面墙,再也没有回音。

   他告诉过我,他的父母都去世了,是姐姐把他带大,他很感谢姐姐。我一遍遍地读着他的微博,有时觉得他像一个孩子那么单纯,有时又觉得他心里的困扰太沉重,有时又觉得他的一生注定就是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家。

   如果我真的能成为他的姐姐,给他一点点家的感觉,也许他还活在世上。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他的怀疑刺穿了他的生命。

   也许他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他的姐姐,只是我的幻想,因为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姐姐!

   江绪林,就当我一厢情愿把你看做弟弟,你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让我对尘世少了一份留恋,期待在另一个国度里能够弥补我此生的遗憾。

  

                            2016年2月26日

 

     写到今天凌晨2点才关了电脑,躺在床上时,心想这下我可以平静地面对他的离去了。可是现在一想起他,还是泪流满面,无法自控。我好想好想时光倒流,他就坐在我家,吃上我亲手为他做的饭菜。

    也许他并不缺少学术上的朋友,也许他只是缺少一位“姐姐”,在他需要的时候,做一顿饭菜给他吃。而我拒绝了,请原谅,我是太自卑了,而不敢真正的成为你的“姐姐”。我怎么可能是一位“圣徒”的姐姐?

    现在我觉得,他不是“圣徒”,他需要人间的烟火! 

    我的余生将背负着对你的歉意和悔恨。 

          

                                               2016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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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蓓

吴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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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硕士,担任过大学物理教师13年。2001年赴英国爱默生学院学习华德福教育,2005年9月开始在北京实践华德福教育。已出版的书籍:《华德福老师的心灵日记》(原名为《英格兰的落叶》)、《请让我慢慢长大》。翻译出版的书籍:《学校是一段旅程》、《解放孩子的潜能》、《圣雄修身录》《圣雄箴言录》,以及3本儿童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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