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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 国 印 象

                                         吴   蓓

 

 

 从我的成长经历来说,美国是被翻来覆去说到过最多的国家,它和超级霸权、帝国主义、腐朽没落、侵略扩张联系在一起,也和民主、平等、人权、法律不可分割。08年8月我第一踏上美国的领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美国人和我们一样要过日子,他们要上班、购物,要做饭、抚养子女。他们不是傲然天下的可怕的巨人、怪兽,他们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

 

 

                      分不清“敌我”

 

 

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每当美国做出称霸世界的举动,中国媒体义愤填膺、强烈声讨,而当美国遭遇灾难的时候,一些极端民族主义者幸灾乐祸、拍手称快。好像美国人是另个星球上的人,多死几个人与我们无关。

当我走进美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美国人是中国人的一部分、是非洲人的一部分,也是欧洲人的一部分。虽然早就从书本上、电影里知道美国是移民国家,甚至也知道我的同学、我的亲戚已经成为美国公民,但身临其境,才真切感受到什么是移民国家。无论在机场还是在大街上,无论在超市还是餐馆,我看到无数的黑人、亚裔人,尤其是中国人,有的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中国。

 

如果有位中国极端民族主义者喊叫:“仇恨美国人!”他还不知道有多少的美国人是非洲黑人,又有多少的美国人就是我们的同胞。想想如果你的亲人是美国华裔,当你恨美国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恨你的亲人?如果真的要仇恨美国人,应该先号召所有的华人回到祖国,然后再去发泄仇恨。

 

美国不仅有各色人种,商场里的货物来自世界各地,尤其是来自中国,有人说商店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日常用品、衣服鞋帽等来自中国,美国人成为中国商品在国外的主要消费者。如果美国人购买力下降,中国的出口货物减少,中国的工厂就会面临减产、倒闭的风险。

 

这个世界越来越互相融合、互相依赖,越来越难以分清“敌我”界限,也许有一天,国家只是个地理概念,而不是政治概念。

 

我们在华盛顿亚洲艺术馆参观时,保安人员是位高大英俊的黑人,得知我们来自中国,他高兴地赞扬中国文化的伟大和深厚,他觉得美国应该好好向中国学习,美国做了许多错事、蠢事,比如大量生产汽车,依赖进口石油,还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他希望我们能够转告中国人,不要盲目向美国学习,珍惜自己的传统,政治家、商人都各有目的,而两国的人民需要彼此学习。

 

 

“疯女人”卡洛琳(Caroline)

 

 

回想在美国的一个月,最灿烂的日子是在卡洛琳的农场上,我和妹妹吴茵,朋友西行,边劳动边畅谈。那天我们早早地起床了,卡洛琳告诉我们要赶紧把蔬菜苗移植到土里,在初升的阳光下,我们踏着露水盈盈的草地,来到苗圃,把小盒子里的幼苗轻轻地取出来,卡洛琳叮嘱一定要小心翼翼,以免碰伤了它们稚嫩的根须。

 

我们正专注于手中的幼苗时,卡洛琳从田里走过来:“蓓!蓓!我为你唱首歌。”我抬起头,只见她沐浴在金色的光泽里,优美的旋律回荡在田野上。那一刻我终生难忘。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表达内心的感情,只说声:“谢谢!谢谢!”和她的歌声相比,我的谢谢显得那么苍白乏味。

 

离开美国已经2个月了,脑海里那金色的阳光、绿色的草地、那难忘的歌声依然鲜活明亮,卡洛琳的形象时时闪现。我甚至想以后朋友聚会也可以在庄稼地里举行,边劳动边畅谈。没有生存压力的劳动,我获得满身心的愉悦。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自然界的美景,一干起来就是5、6个小时,全然忘记了饥渴。

卡洛琳是普林斯顿华德福幼儿园和学校的创办人、资深老师,05年11月我在北京刚开始幼儿教育的实践,她专程赶来帮忙2周。机票是她自己付的,我们给她的一点讲课费,她全部用来买一块地毯回赠幼儿园。她教我们唱的《蒲公英》,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感动:

 

蒲公英,黄灿灿

白天你在做什么?

我在绿绿的草地上等啊等,

等到孩子们出来玩。

 

蒲公英,黄灿灿,

夜晚你在做什么?

我在高高的草丛里等啊等

直到我的头发白又长

 

当我的头发白又长,

当孩子们都来草地上玩

他们用稚嫩的手采下我,

“噗!噗!”吹散我的白头发。

 

卡洛琳的家以及她的农场紧挨着华德福学校。退休后她借贷买下附近60公顷的土地,从事活力生态农耕,即便是熟悉她的人都惊叹:“卡洛琳疯了!”唯一支持她、能够理解她的是她丈夫鲍勃,鲍勃是普林斯顿大学地理系的教授,为了买下这块土地,他把祖先留在英国的一块地卖掉。我们到达普林斯顿那天,卡洛琳开车去接我们,鲍勃留在家里负责卖菜,每周五、周六2天,他们在家里卖蔬菜和鸡蛋。

 

鸡蛋销路最好,供不应求。而西红柿产量较大,一时半会卖不出去,只好留着。有些西红柿烂了,卡洛琳就把烂的部分削掉,剩下的部分放在冰箱里,我们到她家的时候,冰箱里的西红柿已经一大盆了,为了减轻西红柿的压力,我们餐餐吃西红柿,临走那天还带走几个已经软绵绵的西红柿。卡洛琳目前入不敷出,靠卖菜的钱根本支付不了她的投入。我目睹周六她的摊位,下午一个多小时内只来了一位买主。由于是有机食品,价格要高于普通市场价格。

 

我们是周一晚上离开她家,卡洛琳一个劲说太遗憾了,第二天是会员日,有80多个家庭光顾她的农场,非常热闹。卡洛琳创办农场后,第一年有20来位会员愿意定期购买她的产品,2年后发展到80多家。这让她心里感到宽慰,通过农场、食物,她和这些家庭建立起了联系。她不仅仅提供健康食品,更想建立人与自然的联系、人与人的联系。

 

在临别的餐桌上,西行问卡洛琳:“如果你想让人们吃上健康食品,想让父母带孩子到你的农场上了解自然,你也用不着买下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人们都说你疯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你明明知道得不偿失。”

 

卡洛琳说:“尽管华德福学校已经有了一块菜地供孩子们上农业课,但还不够,我要让孩子们每天从学校里就能看见真实的农民劳动。所以我要把农场建在学校附近。我还期待高中生能有更多的时间到农场来实习。现代社会让人们离开土地越来越远,孩子们越来越需要和土地有接触。我还有个梦想,将来在我的农场上办个农业学校,帮助学生们找回和大自然的联系。”

 

卡洛琳已经66岁了,每日把大量的时间用于田间劳动,白天她家电话几乎无人接听。我想起在纽约老人院里看到的老人,他们走起路来没有卡洛琳那么有力,他们的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我告诉卡洛琳一定是常年的劳动让她身强体壮。卡洛琳说:“是的。希望有一天,我在地里拔菠菜时,突然离开人世。”

 

我妹妹感叹在中国,像卡洛琳这样的农民实属罕见,白天干农活,晚上在家弹琴唱歌。鲍勃弹一手好钢琴,卡洛琳为我远在国内的女儿唱了一首歌,还唱了一首她母亲生前最爱唱的歌。

 

卡洛琳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鲍勃,他们结婚后,不知什么原因她没有生育。她把幼儿园里所有的孩子看作自己的孩子,就像歌中唱的蒲公英,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一所贵格中学

 

我们没能参加卡洛琳的农场会员日,是想去看一下西行教中文的学校——费城附近的一所贵格(Quaker)中学。

 

我在网上搜索到有关贵格派的历史,它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分支,1652年由英国人乔治·福克斯创立。贵格派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和暴力,不崇拜任何人也不要求别人崇拜自己,反对洗礼和圣餐。它主张人人生而平等,主张宗教自由。他们认定人可以直接与神沟通,从神获得启示而不需要通过居间人。贵格派挑战当时的宗教权威,遭到英国政府的迫害。1656年至1661年最初的贵格派传道人来到美国,有的被囚禁在监狱里,有的被处以绞刑,有的人遭到严刑拷打,尽管如此,他们的人数却在增加。

 

后来英国年轻人威廉·佩恩加入贵格派,他不信仰英国国教圣公会,被牛津大学开除。当时的欧洲和美国的其他殖民地都没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威廉期待按照贵格派的理想,建立一个宗教信仰自由的地方。正好英国国王欠下佩恩父亲一笔债款,1681年把北美洲的一大块土地作为赔偿给了佩恩的父亲。这块土地就是如今的“宾夕法尼亚”,意为“佩恩的林地”。 在威廉佩恩的管理下,宾州成为美国第一个宗教信仰自由的州。威廉·佩恩又规划了一个新社区,称为费拉德尔菲亚(简称费城),意思是“弟兄之爱”。

 

这所贵格中学约20%-25%的学生来自贵格派成员的家庭,其他学生来自不同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作为一所教会学校,唯一的宗教方面的要求是,所有的教职员工和学生每周参加一次半小时的静坐,静坐期间,任何人如果想说什么,就站起来和大家分享。我参观了学校的静坐室,墙上和四周没有一幅宗教题材的绘画或雕塑,像个普普通通的礼堂,摆着一排排的长条椅子。静坐室后面的墙上挂了历届毕业生的合影照片。我身临其中,感到肃穆、宁静。我想这也是贵格派体现宗教自由的一种方式,即使没有宗教信仰的人,静坐半小时也无妨。

 

学校的宗旨是在贵格派的理想下,培养对每个人的尊敬,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有上帝之光,学校教导学生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同时作为全球一员,学校培养学生终生的学习能力。他们不仅重视学生之间、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关系,还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西行带我们参观了快要完工的图书馆,他告诉我,五年前就开始设计图书馆了,所需的钱也早到账,但为了考虑图书馆的节能、环保的功能,设计方案一改再改,直到今年才开始动工,足见学校做事的认真态度。

 

每位学生每年的学费是3万6千美元,对于贫困家庭的学生,学校给予部分减免。学校的收入除了学生的学费外,还有历届校友的捐款。大约一年前,一位老校友捐了1.2亿美元,在美国历史上也算是罕见的一笔巨额捐款。

 

我在华盛顿参观博物馆时,朋友告诉我,这个博物馆的建筑是谁捐的,那幅梵高的名画是谁捐的。参观斯坦福大学后,我才得知它也是来自一对夫妻的捐赠,他们唯一的儿子,14岁时死于疾病,为纪念儿子,捐款建了斯坦福大学。有多少人享受了艺术博物馆的珍藏,又有多少人从斯坦福大学毕业,从贵格中学毕业,世世代代的人们永远感谢捐赠者的无私奉献。

 

 

                       美国的孩子们

 

 

由于是暑假期间,我没能到教室看上课。只是捕抓到关于孩子教育的几个侧影。

 

旧金山有位多年的老朋友延平,她来到美国已一年半,在一个台湾人办的幼儿园做助理老师,孩子们大多数来自中国人的家庭,或夫妻一方是中国人。这个幼儿园还有一个小学课后班。我去参观的那天,有4、5位孩子在课后班里,他们的年龄大约7至10岁,延平刚教完他们汉语课,一个个全都坐在电脑前,兴致勃勃玩起了电脑游戏。延平告诉我,孩子很不愿意学中文,常常问什么时候下课,可以去玩电脑。延平进行一对一的教学,每个孩子只学十分钟。

 

幼儿班里放着一台电视,据说孩子吃饭的时候,边看电视边吃饭。其它时间,老师也会开电视。我的妹妹在美国学了华德福教育后,到幼儿园找工作时,见到老师让孩子看电视,她说这样的幼儿园无论如何,她不会去工作的。因为电视对孩子的危害太大了,她无法接受。延平来这个幼儿园工作不久,还不知道能否说服他们不给孩子看电视。

 

我遇到一位退休的消防队员,在他将近40年的经历中,遭遇过多次孩子引起的火灾。有些小男孩出于好奇、好玩,不小心点火把家烧着了。如果是女孩点火,通常是有原因的,他就遇到一位女孩因痛恨父母,在床底下点火。我问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受到处罚吧,他说:“不!这样的孩子更需要帮助。”

 

这位消防员的妻子在教育部门工作,小时候在天主教教会学校上学。她觉得,现在的美国孩子,最严重的问题是缺少约束和管教,有些孩子简直无法无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以前的孩子不是这样的。

 

前面提到的贵格中学,有严格的校规,比如不许吸毒和性交,第一次发现警告,第二次再发现就开除。但在公立学校,遇到同样的事情,就不能开除。

 

一位中国朋友在美国居住多年,他说,美国是尊重孩子个性,在小学里,孩子的学习几乎没有压力。可他却又担心没有压力,孩子太放松、太随性,也不好,于是周末把孩子送去上学习班。

 

我的大学同学,在美国居住了20多年,我参加了她孩子所在的高中仪仗队汇报表演。暑假,学校开设不同的兴趣班,有游泳、橄榄球等体育小组,也有音乐、艺术方面的小组,仪仗队每天要在烈日下,伴随音乐,操练一天,学生们练得非常认真,队列整齐,听从指挥。汇报结束后,家长志愿者准备了点心、饮料供所有的人享用,我看到食品袋上写着:“公平贸易”(fair trade)。据了解,公平贸易是一个有组织的社会运动,它提倡全球劳工、环保及社会政策的公平性标准,给发展中国家的弱势生产者一个公平的贸易机会,向消费者提供另一个选择,以较高的价钱购买合乎道德的产品。选择什么样的产品,也在表明消费者的政治立场。

曾经我有个印象,西方人际关系淡漠,不像中国人之间有那么多的亲密来往。我妹妹在美国定居多年,她的孩子今年考上大学,和高中同学最后一晚的相聚,让我改变看法。已经是深夜12点半了,在寂静的街道上,一群男同学仍然徘徊在他家门口,久久不愿离去,我妹妹的孩子几次返家,几次出去话别,直到父亲说:“不行,我们马上要出发去旧金山了。”在夜色朦胧中,我依稀看到有几位是黑人同学,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那么明亮,他们站在一起,是情深意长的好兄弟。

 

 

                       宽       容

 

 

在美国遇到的大多数华人,对奥运会开幕式交口称赞,在国外很容易激发爱国主义的热情。当初我到英国留学,在中国从来不穿的旗袍,却骄傲地展示在外国人面前。

 

奥运火炬在美国传递时,有几位中国人在公开场合,表达出不同的声音,没有想到竟被自己的同胞围攻殴打。我听了十分诧异,对于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很正常,即使对奥运会有异议,也不能说明他们不爱国。如果觉得他们的见解是错误的,可以反驳、争论,怎么还要动手打人呢?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人人有一样的想法,另类的声音提醒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某种意义上讲,有益于人们把事情考虑周全。即使这些人在胡说八道,也用不着施加暴力。退一步说,就像那些玩火,甚至故意放火的孩子,他们也许更加需要帮助,而不是拳脚相加。

 

对宗教的宽容,对不同意见的宽容,已经呼吁了许多年,似乎成为现代人的常识了,在热血沸腾的时候,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就忘记了。看来,真正做到宽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前面提到的贵格教派,新兴时被正统的主流宗教大加迫害和镇压,3百多年过去了,它的教义没有改变,然而没有政府和宗教组织压制他们了。想当初为了追随贵格派的理想,愿意付出生命代价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信念,正是由于这样矢志不渝的人,贵格派逐渐壮大,被社会接纳和公认。甚至贵格派“对政府不义要求作良心抵制的主张,对后来的美国国家理想和宪法产生了深刻影响,对美国的非暴力反抗和公民不服从运动无疑也有影响。”

 

世界上的真理可能是唯一的,但人们对这真理的理解和表述却可以是多样的,2个人读同一句话,理解不同是容许的。或者就像不同语言中的“树”,中文是“树”,德文是“baum”,法文是“arbre”,每种语言有不同的发音和书写,它们反映出树的不同特点,比如“Arbre”有一种飘动感,细枝摇曳。“Baum”象是树干,有强壮的感觉。犹如盲人摸象,每位盲人只能摸到象的局部,人们讲着不同的语言,也只能感受到事物的某个方面。而真正的“树”超出了语言的表达。如果德国人认为只有“baum”才能反映树的真实,其他的语言都是错的,而中国人认为唯有中文“树”才能反映树的真实,诸如此类,这个世界永远不得安宁。

 

同样道理,不要以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就对持不同意见的人横加指责、谩骂,甚至殴打、迫害。甘地声称信仰世上所有伟大宗教的真理。“除非我们不仅学会宽容,也学会尊重其它信仰如同我们自己的信仰,否则地球上不会有持久的和平。”我们不仅尊重不同信仰的人,尊重不同文化和习俗的人,也学会尊重不同看法和意见的人,学会在任何情况下,不使用暴力来压制发出不同声音的人。   但愿平等、宽容的精神植根人心。

 

 

 

 

                                              

 

2008年10月27日初稿

                                            2009年 1月11日定稿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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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蓓

吴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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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硕士,担任过大学物理教师13年。2001年赴英国爱默生学院学习华德福教育,2005年9月开始在北京实践华德福教育。已出版的书籍:《华德福老师的心灵日记》(原名为《英格兰的落叶》)、《请让我慢慢长大》。翻译出版的书籍:《学校是一段旅程》、《解放孩子的潜能》、《圣雄修身录》《圣雄箴言录》,以及3本儿童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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